廣而言之，通往悟的途徑有兩條，一條是通過形而上學(xué)或哲學(xué)乃至學(xué)術(shù)知識；一條是通過心理思維乃至主觀意志。前后二者，由于難以名狀的精神苦悶，都是企盼抓住身邊的任何一根稻草而擺脫苦惱這一起點出發(fā)的。

       這根稻草，由于代表人的性格的主要色彩以及無意識作用的環(huán)境因子，而變?yōu)橹R型或論理型或感情型。哲學(xué)家知識淵博、頭腦發(fā)達，而從事所謂宗教活動的人一般屬于情緒型或倫理型。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們每個人都是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道德家，并且具有一定的心理素質(zhì)。

       但是，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并沒有成為上述所謂某種“家”的強烈愿望。雖然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夠成為哲學(xué)家，但是，有一部分人求知欲較為強烈，頗有理論頭腦，樂于挑戰(zhàn)人生面臨的重大課題。這一部分人，即使明了以自己的十足勇氣和邏輯思維的敏銳頭腦，最終并不一定會在相關(guān)領(lǐng)域有所建樹，但是，他們?nèi)匀谎刂约哼x擇的道路起步前行。

       相反，比較注重情感生活的人往往選擇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這一部分人，如果有機會接觸宗教啟蒙者，往往會洗耳傾聽他們的人生導(dǎo)航指南。這一部分人并不打算去深入探討，而只是希望尋覓一條通往解脫之路，否則墮落的危機感將迫在眉睫。他們沒有可能從容地運用正統(tǒng)理性作用而生活。這部分人可稱其為獻身于佛陀的使徒。

       一般來說，傾心于禪的人較為富于理性思考，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富于經(jīng)常從理論角度考慮問題的精神。換言之，這部分人的思維方式具有理性而直觀的傾向。表面上看，他們注重邏輯思維，對于自己不甚理解的事物有興趣深入探討，但是他們的求知欲望遠遠不及立志成為職業(yè)哲學(xué)家的那部分人強烈。他們往往在向前行進途中，為了獲得最終的解決辦法而選擇捷徑。

       他們的直覺感知能力比理性作用更為活躍。因為他們認為：直覺感知能力對于理解真理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是一個易于運用的手段。由于是在與虛空和抽象概念打交道，所以他們并不滿足于邏輯分析以及辯證思維過程；相反，他們對接觸直接而具體的事物極感興趣。

       雖然他們的智商極高，但他們并不打算僅僅依賴于此。如果他們沒能正確地運用自己的才智而誤入歧途，則將永遠脫離真正的實在世界。他們對于這一危險傾向的認識雖然較為曖昧模糊，但又具有一定的認識。這部分人由于富有一定理智，所以比較容易從屬于某種信仰意志，極為容易輕信充滿情趣而富有魅力的思維方式，但不會成為其犧牲品。

       對于禪宗研究者來說，《景德傳燈錄》是極為重要的典籍，為宋初道原編撰，分為三十卷。內(nèi)容包括禪的濫觴以及經(jīng)六朝時代菩提達摩的闡發(fā)弘揚，歷代禪師的傳承而發(fā)展至宋代的禪宗歷史。

       《景德傳燈錄》的歷史價值在于，收錄了歷代名僧的問答、法語、開示等其他史籍。《景德傳燈錄》的歷史編年，尤其被奉為六祖慧能以前的祖師傳記，并非“歷史事實”。我個人以為有必要對照敦煌出土資料進一步徹底地探討研究。我曾在有關(guān)中國初期禪思想史的諸研究中探討過這一課題。

       如果查閱一下《景德傳燈錄》有關(guān)禪宗史上有名禪師的傳記，即使較為簡短的傳記，我們也會從中了解到這些禪師大多對佛教經(jīng)典、儒教古典及老子等所撰典籍素有研究。這是一個值得禪宗研究者注目的歷史事實。

       他們并沒有在理智上滿足于對這些歷史典籍的探討研究，而是力圖找到一個更為簡單而準確，能夠達到最終目的的手段和方法。其中最為著名的，當推研究《金剛經(jīng)》的杰出學(xué)者德山宣鑒禪師。

       德山宣鑒禪師主要從理性角度研究理解《金剛經(jīng)》，著有《青龍疏鈔》。德山禪師初聞禪法，并未深信。但是，他一定是感覺到了自身的不安情緒，雖然這種意識還較為朦朧。他一定感覺到了自身對禪法的向往憧憬。表面上，德山禪師曾經(jīng)反對禪法，并以打破禪法為目標。

       此外，志道禪師曾經(jīng)花費十余年時間研究《涅槃經(jīng)》，未明大意。后來參六祖慧能，以求開悟。《涅槃經(jīng)》中最令志道費解的是這一段經(jīng)文：“經(jīng)云，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大意是說，超越生死即為無上幸福的絕對寂靜。

       但是，志道對此經(jīng)文百思不解。他認為，如果生死相對的世界全部毀滅，即事物歸于絕對無之狀態(tài)，任何人都不會殘存于世，那么究竟由誰來享受無上的幸福呢？志道認為涅槃就是歸于死寂，而得出了如此推論。

       慧能認為，志道至今還沒有從相對性與理性思維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成為自由之人，遂教誨道：“剎那無有生相，剎那無有滅相，更無生滅可滅。是則寂滅見前，當見前之時，亦無見前之量，乃謂常樂。此樂無有受者，亦無不受者……”95

       也許有人認為，慧能的這段推論未免過于抽象。但是，我認為這種判斷是理性思索和合理思考的結(jié)果。從禪者的觀點來看，慧能的語言直接地表現(xiàn)了他的精神直覺，他活在永遠的現(xiàn)在之中。在這個境界里，他親身地體驗了這樣一個事實：生死沒有發(fā)生。

       這正是志道孜孜追求的答案。

       我在前面談到，傾心于禪的人較為富于理性思考。這意味著他們以理性嘗試之后沒有得到滿足，所以力圖發(fā)現(xiàn)一條能夠更加直接地應(yīng)對現(xiàn)實的途徑。無論出于何種動機，無論從任何環(huán)境條件步入禪門，他們都極其渴望邂逅能夠解釋終極真理的至為簡單實際而有效的“當下一句”，以期從心靈的諸般煩惱、從復(fù)雜繁瑣的辯證法中解放出來。

       禪吸引了較為富于理性思考類型的人，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趨勢。因為他們體悟到：如果沿著合理的途徑探索鉆研下去的話，必將陷入死路一條，而悟則是將其從窘境中拯救出來的光明大道。

       所謂知性，原本為調(diào)節(jié)我們與二元思維世界關(guān)系的工具，但它并不是一件適合于探求終極實在的工具。因此，所謂有知識、有教養(yǎng)之人必將飽受精神痛苦的折磨，而禪所主張的宗旨將拯救我們。禪宗的典籍向我們鮮明地揭示了這一史實。